
公共工程糟透了,都是最低標惹的禍
作者彭杏珠 | 遠見雜誌 – 2016年4月6日 下午3:07
2015年11月21日,住在台北的退休主管曾良海帶家人到日本京都賞櫻,他們搭早上10點航班,登機後卻毫無動靜,在跑道等了約35分鐘才起飛;26日下午回台灣時,「飛機明明已抵達桃園,卻在上空盤旋近40分鐘才降落,」曾太太愈說愈火大。
一家人拿完行李搭客運回台北,花了約50分鐘。當天下著雨,曾太太不小心踩到一塊浮動的人行道地磚,濺濕鞋襪,嘆了口氣,「唉,日本的人行道鋪得平整又牢固,台灣為什麼就不能?」
如果桃園國際機場跑道提早施工;如果機場捷運儘快通車;如果地方能做好工程品管……,曾太太身為台灣人的滿意度應該會高許多。
一個月後,機場北跑道在2015年12月24日竣工,終於揮別塞機夢魘;但讓國人等了20年的機場捷運,還不知何時通車?至於各地的人行道、車道等工程品質,依舊令人搖頭。
例如台北市花1.8億蓋的自行車道就被台北市議員陳建銘批評,甫完工的復興南路段品質「掉漆」,人孔、標線與路面有10元硬幣高的落差,至於復興北路段則施工進度落後,無法如期完工。
八根螺絲鬆了 拖垮公共工程
不知道從何時開始,民眾只要一提起公共工程,腦中閃出的大多是:工期延宕、品質低落、壽命不長,甚至偷工減料等。
到底台灣的公共工程出了什麼問題?這是全民都想知道,也是5月20日即將就任的總統蔡英文及新團隊必須面對的課題。
「其實,癥結點就在錢跟人,」泛亞營造前總經理高銘堂一言以蔽之。
對此,《遠見》盤點出拖垮台灣公共工程的八大關鍵因素:
關鍵1〉工程預算偏低
首先是錢,工程預算普遍偏低。由於國庫困窘,加上公務員怕被扣上圖利廠商,政府從上到下瀰漫著以「省錢、便宜」為最高原則的地攤文化。
民代監督時,不管工程難易度,也不檢視預算合理性,先砍了再說,才代表有幫民眾看緊荷包。
等到工程發包時,預算還會再被刪,廠商拿到手時已七折八扣。
高銘堂拿出2014年43個主要國家、以倫敦為基準換算的建築平均成本數據指出,台灣居然倒數第三,僅贏過越南與印度而已,顯示台灣的營造工程管理費及施作成本偏低。
低成本也意味著風險,將犧牲到工程品質。例如鋪地磚時,水泥砂漿要先抹勻抹平才能鋪,部分業者為省成本、趕工期,有些步驟就省略了。
這種地攤文化導致台灣的工程常常延宕,甚至追加預算,「結果一毛錢也沒省到,還拿到不好的成品,」內政部前部長、台大土木工程系教授李鴻源說。
關鍵2〉工程多採最低標
第二個問題是一般工程都採最低標。
為杜絕弊案,2006年行政院曾裁示公共工程以「最低標為原則、最有利標為例外」,並行文各機關。從此,各大小機關都奉行「最低標」。
其實,近十年來公共工程已因國庫空虛,逐漸縮小預算,規模也從2009年最高峰的5024億元,降至2015年的3179億元。「最低標」形同雪上加霜,廠商為求生存,先削價搶到案子再說,甚至有人打四折競標,再以案養案,導致皮包公司林立,倒了一家再換一家投標,造成劣幣驅逐良幣。
近年來已有部分大型營造廠不再標政府的最低標工程,轉往民間或海外發展,其他業者也只能跟著流血競爭,「不接工程,怎麼養幾百個員工,」一位營造公司董事長無奈說。
國登營造董事長洪金富更直言,「你給我『國宅』的錢,要我蓋出『豪宅』的房子,是不可能的。」
關鍵3〉需求不明、專業不足
第三個問題是業主需求不明,專業不夠。
一位工程會的官員說,他遇到很多機關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需求?例如蓋公園,居民使用率多少?要具備什麼功能?沒想清楚就要蓋,才會出現很多閒置公園。其中有不少建設都是為了兌現首長的選舉支票,不一定是地方真正的需求。
多數機關也因為工程人才不足,公共工程均委外處理。李鴻源舉例,如教育部、文化部等非工程單位,從規劃設計、發包到監造都是委外,連評選責任也丟給外部委員。機關無法掌控真正需求,又不能正確營運與維護保養,正是問題所在。
關鍵4〉工程使用壽命短
第四個問題是法規並未定使用年限,導致工程壽命不長。
想想看,日據時代留下的不少建築,如總統府、監察院、新竹火車站等,不僅具特色,還歷經百年屹立不搖。但光復後新建的公共建設,可比拚者有多少?
以澎湖跨海大橋為例,1970年通車,三年後就出現腐蝕,1984年又花10億維修。根據最近的2010年統計資料顯示,全國47座改建橋梁,平均使用年限僅35.7年,遠低於先進國家。
歐美及日本、大陸對重要道路、橋梁、隧道等的壽命都訂在百年以上,興建中的大陸港珠澳大橋使用年限更達120年,對比台灣正在施工的淡江大橋,卻無使用年限規劃。
台灣區綜合營造公會理事長陳煌銘究其原因在「採購法」的設計規範,未明定公共設施使用年限,招標文件也沒有耐用年限要求,原本應使用80年或百年的工程,僅有50年或更短壽命。政府不重視年限,品質無法提升就不足為奇了。
關鍵5〉不當政治力介入
第五個問題是政治凌駕專業,民代介入。
一位建築師形容工程界是「紅灰黑白爛」,紅就是少數優質廠商;灰是不攀關係,按合約做的人;黑意即黑道;白就是民意代表;爛指的是惡性搶標公司。「我甚至覺得民意代表比黑道可惡,」他進一步說。
今年元月底,竹科管理局前局長李界木對外發表的「和珅亂政」文章,將許多政治力介入工程的暗黑面公諸於世。讓工程界、政府機關看完後都拍案叫好,「說出我們不敢說的真相,」一位部會主管表示。
今年77歲的李界木指出,他在中央任職時(環保署一年,竹科管理局五年多),遇到許多難以幫忙的請求。
例如一旦提出工程預算,馬上就會有好幾位立委請他到辦公室喝茶,拜託某某工程開標時要多多照顧。曾有立委跟他說:「黨內二位醫生吃銅吃鐵,包山包海,我們都苦哈哈,你要多多關照」。
李界木說,一旦工程招標後,未得標者會發函調查局檢舉,被請託的立委就藉故刪減或凍結預算;檢舉不成,立委還會逼人要得標廠商讓出;再不成,就請黑道恫嚇得標廠商或相關人員;又不成,就發動環保流氓阻止工程進行。
由於管理局工程多,李界木體會最深。他在任內推動不少建設,卻被跟某立委非常友好的記者批評為「好大喜功」;另一招更狠,某立委提供資訊給其他黨的立委質詢,在國會殿堂當打手,甚至為了一項重大工程,強迫交出審查委員名單,不給就告到最高當局,在在讓想做事的官員難為。
關鍵6〉政商關係盤根錯節
第六個問題是地方政商盤根錯節,不易管理。
2014年底一位某縣市新科議員甫當選,馬上就有業者告訴他,只要爭取到工程預算,他什麼都不用做,就可拿20%回扣。「這種傳聞已久,沒想到我親身遇到,」這位議員嚇了一跳,連忙婉拒。
這只是小議員的行情,重量級民代更高,有些山區的工程因無人查管,甚至可拿50%回扣。
李鴻源不諱言,除了少部分的縣市外,有不少的民意代表以親戚名義開營建公司,本身就是幕後老闆,自家包工程又質詢監督縣市政府,品質怎麼會好?
一位中部議員也坦承,部分地方首長、議員到局處首長、承辦員已成共犯結構。局處首長跟承辦員只有兩條路,不想成為同謀就請調,但從此大概也別想升官了。
地方發展出的獨特工程生態,也讓一位建築師印象深刻。他回憶說,曾經拿到一個3億工程的設計監造標,主辦機關卻遲遲不簽約,納悶拜訪縣長時,沒想到裡面有人在等他,「縣長開口說:『你們兩個談一談』,人就離開了。」這時,廠商擺明告訴建築師,要他自動退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