常常,我想起那雙手(九十八年第一次基測)
2015-08-25 17:55:21
【文/李欣倫】
我常想起那雙手,十一歲女孩的;白而細嫩的手。
小學班上有個同學,英文名叫喬,長相和成績都不怎麼樣,但班上女生都很聽她的。大概和她父親是個政府官員有關,在班上,她總是擁有最新玩具的人,她所擁有的每樣物品:書包、鉛筆盒、運動鞋,似乎總煥發著光。
她喜歡指使人,同學也樂意被她使喚,當她決意要排擠誰,那個無辜鬼立刻變成全班公敵。
有一次,她說想來我家吃中餐。由於走路到學校只要五分鐘腳程,我天天回家吃飯,聽到鐘聲再回學校。那天,她說要來,我受寵若驚。我在班上是個邊緣人,話少,怯懦,打躲避球往往是第一個被擊出場外,杵在場外往往又漏接球,有次還被打中臉膛而流鼻血,在保健室躺了一個下午。
媽媽很高興有同學來家吃飯,自是費心張羅,喬稱讚媽媽的廚藝和媽媽新燙的頭,媽媽也頻誇喬懂事。吃完飯,喬想上洗手間,我說在爸爸看病的診療室旁。於是她走出正大聲播放午間新聞的客廳。
媽媽回廚房切水果,爸爸則回房午睡。等了一會兒,喬還沒回來,我前去查看,發現洗手間是空的,反倒診間有細微聲響。我在門外悄悄張望,正看到一雙手,看來 沒做過什麼家事的、白淨細嫩的左手,輕輕托著抽屜,另一隻同樣白細的右手,從抽屜中抽出一張五百元舊鈔,迅速塞入制服裙口袋。
我轉身快步回客廳,若無其事盯著電視。媽媽正端出切好的水果,喬適時出現。
返校途中,喬想去買點東西。我說好,但喉頭乾而緊,發出來的聲音沙沙的,像個老頭子。我隨喬走進一家禮品店,看她仔細選了兩個漂亮的布娃娃,一個穿粉紅色洋裝,另一個著黃色洋裝,胸前都鑲了顆發亮的珠子。
結帳時,喬從口袋掏出皺巴巴的五百元鈔,用那雙柔軟得令人心碎的手,將鈔票撫平,遞給店員。那雙手,屬於十一歲女孩的,白淨的手。
付完錢,喬說,送你一個吧。她把黃色洋裝的娃娃給我,眼中飄散著說不出是世故還是慈悲的什麼,閃爍生滅,像娃娃胸前那顆發亮的珠子。
儘管頭開始痛了起來,我清了清喉嚨,艱難而微弱地出聲,「謝謝。」
走出禮品店,正午的熾陽發出金屬般的強光,我的頭更痛了。
放學回家,我悄悄把洋娃娃藏進衣櫃最深處,彷彿想將痛苦的祕密深埋進最幽深的樹洞。
兩個月後,同樣的事又發生了一次,這次她給了我一只水藍色的存錢筒。但在那之後,再也沒有過。
然而,從彼時起,那雙白皙的手不時出現,明朗午後,有涼風的傍晚,黝暗如潮湧的夜裡,那雙手,伸向我,攫住喉頭。很長一段時間,我常在夜裡起身喝水,睡覺時總覺胸口壓迫。大人說,他們說,這是考試壓力,你要放輕鬆。
我未曾向誰提起。直到二十八歲,當我在加德滿都的旅店時,才突然向身旁的陌生人,完整重述這件事。
在那個輕啜薄荷茶的清晨,我才突然意識到,中學時期的沉默與退縮,對群體內小權威的恐懼和不信任,對惡的刻意冷漠與忽視,同時也生出堅韌的甲冑,旁觀者的眼光。那雙宛若天使的手,從十一歲起,伸向了每個令人窒息的日子。
不過那個始終沒玩過的洋娃娃以及存錢筒,倒是完全找不著。像一樁完美的密室謀殺,不留線索地徹底消失了。
自我評析
寫「手」,尤其是考試題目,我們常被期待要正面來書寫,例如寫勞苦功高者的手,藉此感謝為我們付出的人。感謝他人固然重要,但凝視自身亦屬可貴。當我看到 這個題目,立刻想及這個未曾說的祕密,這雙孩子的、美麗又罪惡的手,不僅具個人意義,我更想從乍看負面、暗黑的事件中,找尋內在正面價值,即對自我的深入 探索。換言之,有些困擾個人多年;甚至形成創傷記憶的手,對自我可能產生更深遠的影響,然正視它的輪廓,既是與自身的恐懼面對面,又能藉此與之合解,說來 也是健康的吧。這約莫也是我對文學價值的初淺了解,當纏縛自身多年的憂傷記憶因文字而見光,書寫者,或許又有了前行的力量。
留言列表